之长乐-《千魅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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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归长乐是个寂寞的皇后。

    她最大的爱好就是酿酒,平素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坐在轮椅上,穿过宫中长长的走廊,穿过后院竹林间的风,穿梭在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小酒庄里。

    陪她一同寂寞的,除了窗外斑驳的竹影,天上高悬的明月,还有满满当当一个酒庄里,她亲手酿制的各种美酒。

    当柔妃怀上龙裔的消息传遍宫中时,归长乐仍在酒庄里酿酒,韦子七站在她身旁,欲言又止:“你……不难过吗?”

    归长乐转动轮椅,倚窗而望,语气淡淡:“不难过,左右挨一日过一日,旁人的事,与我有何相干?”

    韦子七在家中排行老七,归长乐一直称他七郎,他们的相识,像足了民间的传奇话本。

    一个是名不副实、深宫寂寂的皇后,一个是神出鬼没、飞檐走壁的游侠,最初的遇见,竟然是在地下酒窖的一个大缸前。

    那里面酿制着归长乐的拿手绝技——“葵心白夜”,她当时算准日期下到酒窖,哪晓得有人比她捷足先登,偌大的酒缸空空如也,只地上躺着一人,紫衣华冠,俊眉秀目,却在睡梦中悠悠打了个酒嗝,端的一副醉死鬼的模样。

    归长乐简直惊呆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偷酒贼,竟然喝光了她一大缸“葵心白夜”,还赖在酒缸旁烂醉如泥。

    后来韦子七问归长乐,当初为什么没把他交出去。

    归长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轮椅:“宫里的日子已经这么乏味,好不容易见到个生人,虽然是个小贼,但好歹品位不赖,我为什么要交出去?”

    末了,她又反问:“那你偷喝了酒后又为何不逃?”

    韦子七唇角微扬:“骨头都醉酥了,哪还想着逃之夭夭,给我神仙也不当。”

    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空气中酒香弥漫,有什么不言而喻。

    世上总有些人,无论认识得早和晚,注定就该成为知己。

    酒中音,亦是尘中客。

    有那么一段时间,虽然韦子七隔三岔五地就在酒庄出现,与归长乐品酒对弈,闲话生平,但他并不知道归长乐的身份,只当她是看管酒窖的宫人。

    因为归长乐也没有否认,反而说自己叫阿沁,直到有一天,卫华泽的出现。

    卫华泽是东穆年轻的帝王,他到酒庄来看望归长乐,还带了一束花。但紧接着没多久,柔妃就领人登门,当着归长乐的面踩碎了那束花。

    躲在暗处的韦子七至今还记得柔妃那张娇美动人而又怨毒扭曲的面孔。

    “好姐姐,你不是花粉过敏吗?陛下真大意,那妹妹就帮你处理吧。”

    许是听到风声,晚上卫华泽又过来了,看着门口一地碎花,眸中满含歉意,抬头望向归长乐时却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倒是归长乐早已习惯了,坐在轮椅上平静地与卫华泽对视:“阿苏。”

    她这样叫他,私底下她都这样叫他,不管经年故梦,不管中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她的阿苏。

    她说:“你以后别再做这种蠢事了,每次一个送,一个毁,累不累?我不缺花,不缺首饰,不缺绫罗绸缎,我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的一样东西却是你不愿给的。”

    院中竹影斑驳,月下风声飒飒,小小的酒庄刹那间静了下来。

    许久,卫华泽才拂衣起身,徐徐说了一句:“你别胡思乱想,朕改天再来看你。”

    他远去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那样寂寥,伶仃得似染了层凄色。

    风过庭院,韦子七从暗处缓缓走出,停伫在了归长乐身后。

    归长乐并未回头,仿佛知道韦子七在想什么,她只是幽幽道:“你依然叫我阿沁就好。”

    薄唇轻启间,一字一句,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吐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真相—

    “真正的归长乐早就死了,我不过借人嫁衣,顶个遮掩身份的名头罢了。”

    (二)

    当今丞相归汝荣有两个孙女,大孙女归长乐为皇后,二孙女归未央为柔妃,一家上下享尽殊荣。

    但其实归家真正的大小姐早年便病逝了,如今的“归长乐”,在许多年前,不过是破庙里的一个小乞儿,那间后来被烧得一干二净的破庙,正是她与卫华泽初遇的地方。

    韦子七大概不会相信,如今贵为东穆天子的卫华泽,曾有过一段饥寒交迫的“乞儿生涯”。

    他九岁时母妃被人诬陷迫害,母家氏族尽皆株连,唯独他被死士护送出宫,本要去投靠他外公的旧部,途中却遭遇了当时许皇后派去的杀手,他不幸滚落山崖,昏厥多日,醒来时便已身在破庙,成了一名小乞儿。

    是阿沁救了他,那时的阿沁还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脏兮兮的脸上转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人总是怯生生的,缩在破庙的角落里,像只可怜的小花猫。

    她同一位老乞丐在山崖底下带回了卫华泽,他们起初都以为他挨不过去,没有大夫没有药材,每天喂他的那点儿稀粥都还是阿沁省下来的。

    从苏醒,到休养,再到最后的完全康复,整个过程都是阿沁守着他。

    他们睡在一张破席上,吃一份食物,卫华泽半夜发梦魇的时候,都是阿沁紧紧握住他的手,不住地安抚他。

    “不,不要,不要抓我母亲……”

    这是卫华泽噩梦中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日子久了,阿沁自然也察觉出他不是一般的人。

    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阿沁转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从来不会去追问卫华泽的过去,在她心里,他就是阿苏,是她救活的阿苏。

    因为卫华泽的母妃是云苏人,所以他让阿沁叫他阿苏。

    曾经高高在上的华泽皇子,隐于破庙,与一个叫阿沁的姑娘相依为命,那些前尘往事,就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渐渐埋葬。

    直到七年后,有个人找到了他。

    那个人,正是当时权倾朝野,与许皇后明争暗斗的丞相归汝荣。

    他再三确认了卫华泽的身份后,仰天长笑:“天助老夫,天助老夫也,你就是我扳倒那贱妇最好的一把利器!”

    (三)

    九岁流落民间,十六岁被寻回宫,卫华泽以皇室遗孤的身份归来,在丞相归汝荣的一手主持下,那桩多年前的旧案终于沉冤得雪,许皇后行迹败露,被震怒的卫帝打入死牢,许氏一党彻底倒台。

    四年后,卫帝驾崩,卫华泽被归汝荣扶上天子宝座,却不过只是他手中的傀儡皇帝,处处受到牵制。

    就像当初火烧破庙,将庙中乞丐尽皆灭口时一样,卫华泽完全没有资格说不,他只能拼尽全力保下了阿沁。

    是的,一场大火烧光了一切,唯一活下来的便是阿沁。

    卫华泽将她带进宫,牵着她的手说:“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不会再让你吃苦了,我们会有自己的一个家……”

    家?阿沁呢喃着,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才亲眼见证了一场人间地狱,在她心里,那间栖身的破庙就是她和阿苏曾经的家。

    可是那里被烧了,那些像亲人一般的大小乞丐全部葬身火海,他们还会有家吗?

    阿沁不知道,也就从那一天起,她像被关进笼中的小鸟,身不由己,开始踏上了一条漫漫长路。

    登位后,在安置阿沁的问题上,卫华泽是前所未有地坚持,他要立她为后,决不让步。

    归汝荣怒不可遏,却还不到和卫华泽撕破脸皮的时候,所以几经周旋,他们各退一步,采用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达成了一份不可告人的协议。

    一是阿沁要顶着归家早死的大小姐归长乐之名为后,从此世上再没有一个叫阿沁的乞丐姑娘。

    二是立后的同时,必须得让归家的二小姐归未央进宫为妃,且地位与皇后平起平坐。

    第三条,卫华泽一开始并没有告诉阿沁,但很快,阿沁就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知道了。

    那时她和卫华泽刚刚大婚,卫华泽抱着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他们心跳挨着心跳,感受着彼此的气息。

    “阿苏,我觉得我们现在终于有了家,以后家里还会有我们的孩子,孩子一多,那样家就更像家了,你说是不是?”

    阿沁依偎在卫华泽怀里,手指缠绕着发丝,声音轻轻,却又满怀憧憬,憧憬得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意。

    卫华泽没吭声,只是搂紧她,重重地点头,却有什么落在她耳后,温热了一下,她抬头望去,沉沉黑暗中看不清卫华泽的脸,只能感受到他氤氲的呼吸。

    他的声音低沉模糊,像从天边传来:“我们会有家的,安心睡吧,会有家的……”

    后来阿沁在一遍遍的回想中,蓦然明白,那落在她耳后的应该是泪,滚烫而无声的泪。

    她的美梦只做了一夜,当天边既白时,宫人送来了一碗药,一碗黑如墨汁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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