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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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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