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之门-《人性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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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班沉默了。跟一个明显在说胡话的人讨论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我很期待听到你决策的理由。”

    阿尔班有条不紊地列举了自己的理由,毫不怀疑他的种种举措都是正确的。其实阿尔班只是重复了当时对安妮说过的话,但阐释得更充分了一些。总督听得很认真。

    “范哈塞尔特,他带了一个管理人、一个他的荷兰朋友,还有一个当地的总监工,似乎相当高效地处理了那个局面。”

    “那只是侥幸而已,并不证明他就不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傻子。像他那样做事只是胡闹。”

    “让一个荷兰庄园主完成了你的分内事,你是否意识到你已经让这个政府成为了耻笑的对象?”

    “没有,先生。”

    “你也让你自己成了整个殖民地的笑柄。”

    阿尔班微笑了一下。

    “还好这些人的想法我向来全不在意,他们的耻笑我还是承受得起的。”

    “一个政府官员的职能很大程度上与他的声誉休戚相关,我担心的是,当一个官员沾染上了懦夫的污名,那他的声誉大概也所剩无几了。”

    阿尔班脸红了一下。

    “我不是特别清楚您想说什么,先生。”

    “这件事情我了解得也颇为仔细了。我已经见过斯特拉顿队长、奥克利——就是倒霉蛋普林的助手,也见了范哈塞尔特。我现在又听过了你为自己所做的辩护。”

    “我并不认为刚刚我是在替自己辩护,先生。”

    “可否请你不要打断我?我认为你的判断出现了严重的错误。结果证明,所谓的风险是很微小的,但不管风险大小,我觉得你都应该一试。在此类事件中,迅速而坚决地回应都至关重要。你请求当地警察部队的支援,并在他们到来之前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无权揣测你的动机是什么,但恐怕我的确认为你在殖民地政府中已经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了。”

    阿尔班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可要是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会去吗?”他问道。

    “我会。”

    阿尔班耸了耸肩。

    “你不信?”总督厉声质问。

    “我当然相信你,先生。但或许你可以允许我这样说:如果你不幸遇难,那这一块殖民地将遭受难以弥补的损失。”

    总督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看向窗外,又转回来看着阿尔班。他接下来说的话更多的是对阿尔班的好意。

    “托雷尔,我觉得你在性情上不适合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建议,这就回国吧。凭你的能力,我敢肯定你很快会找到一个合适得多的工作。”

    “恐怕我并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先生。”

    “得了,托雷尔,你没那么笨。我只是不想为难你。为了你的妻子,也为了你自己,我不想你离开殖民地的时候背着因为怯懦而被解职的污名。我现在是给你一个辞职的机会。”

    “非常感谢您,先生。我不准备利用您给的这次机会。如果我辞职,就是承认自己犯了错,并认同您对我的指责。但我并不这样想。”

    “随便你吧。这件事我考虑得很仔细了,也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不得不免除你的公职。相应的文书到时会寄到你手中。现在你可以回到岗位上去,等继任官员到达之后你便可将工作移交给他。”

    “没问题,先生,”阿尔班答道,眼睛里闪了闪,像是觉得饶有趣味,“您希望我何时回到岗位上去呢?”

    “立刻。”

    “您是否批准我离开之前去俱乐部吃一份简单的午餐?”

    阿尔班的态度总督没有料到,看着他时,总督虽然恼怒,但不由自主地还是有些佩服。

    “当然批准。托雷尔,很抱歉这个不幸的事件发生了,政府丢掉了一位工作热情有目共睹的公仆,而且这位公仆的老练、才干和勤奋似乎都显示他未来将出现在极为重要的位置上。”

    “什么意思?”

    “大致就是:和愚蠢拼斗,即使众神出战亦为徒劳。”

    “再见。”

    阿尔班高昂着脸孔,带着微笑,走出了总督的办公室。总督会好奇也是人之常情,那天晚些时候他问了自己的秘书,阿尔班·托雷尔后来是否真的去了俱乐部。

    “是的,先生。他在那里用了午餐。”

    “那可真是需要些魄力的。”

    阿尔班趾高气扬地走进俱乐部,加入到了站在吧台边的一群人当中,和他们谈天说地,他一如往常那样轻松、热情,为的就是让大家也能放松一些。自从斯特拉顿带着那段故事回到华莱士港,这些人就一直在议论阿尔班,讥讽他,嘲笑他,而所有痛恨他目空一切的人——这样的人占了大多数——都像是取得了某种胜利,因为骄傲的阿尔班终于栽了跟头。但现在看到他的自信丝毫没有受损,既讶异,又困惑,他们倒成了窘迫的一方。

    其中一个问阿尔班来华莱士港做什么,虽然他心知肚明。

    “啊,是关于艾拉德种植园的那起暴动。总督大人找我来的。这件事上他和我看法不一样。老蠢驴把我炒了。等他任命的新地区长官一到,我就回家。”

    吧台边气氛一度尴尬,其中有个人心肠还不错,说道:

    “我真是太抱歉了。”

    阿尔班耸了耸肩。

    “亲爱的朋友们,跟一个蠢到家的笨蛋打交道有什么办法呢?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到时候自食其果。”

    总督的秘书把这些话尽量婉转地转告了自己的上司,总督笑了笑。

    “勇气是样奇怪的东西,换了我,宁可朝自己开一枪也不肯在那个时候去俱乐部面对那些人。”

    半个月之后,托雷尔夫妇到了华莱士港,等待当地的汽轮把他们送去新加坡,除了带着的行李箱和木制的装货箱,安妮曾经花费多少心血的家中装饰全都卖给了新来的地区长官。牧师的妻子邀请他们去家里住,但安妮拒绝了,坚持说他们会住酒店。到达华莱士港没过一个小时,她就收到了一封特别客气的短笺,是总督夫人邀请她喝下午茶。她去了,发现只有汉内夫人一个人在等她,可只过了一会儿总督也出现了。他对安妮即将离去表示遗憾,也为她离开的缘由感到十分抱歉。

    “您能这样说,我很感激,”安妮笑得很开心,“但您千万不要觉得我为此有多难过。我是完全支持阿尔班的,觉得他的决定一点都没有问题,也请您不要介意:我认为您对他的处理方式极不公允。”

    “相信我,我也很无奈,心里是很过意不去的。”

    “我们就聊些别的吧。”安妮说。

    “你们回国之后有什么计划?”汉内夫人问道。

    安妮大大方方地闲聊起来,让人听着会以为她什么烦恼都没有,而对于回国也十分兴奋。她兴致很高,谈吐风趣,不时地开了些小玩笑。告别时她感谢总督和夫人的好意。汉内先生把她送到门口。

    又隔了一天,吃完饭,他们登上了一艘干净、舒适的小客船。牧师和他的妻子还前来送行了。进了船舱,他们发现安妮的铺位上有个大包裹,收件人写着“阿尔班”。他打开之后发现是一个巨大的粉扑。

    “哟,这会是谁寄的呢?”他笑了一声。“一定是送你的吧,亲爱的。”

    安妮飞快地扫了他一眼,脸色都白了。这些野蛮人!他们怎么能这样残忍?她逼自己朝丈夫微笑道:

    “这也太大了,是不是?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粉扑。”

    后来到了海上,等阿尔班离开了船舱,安妮愤恨地把它扔到了海里。

    此刻,他们身在伦敦,松杜拉已经在九千英里之外了,可她想起那个粉扑还是攥紧了拳头。不知为何,这似乎是其中最恶劣的部分了,寄这么件荒唐的东西给阿尔班——“粉扑雪莱”——是如此不加掩饰的恶意,显出这些人是多么猥琐。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幽默?这件事最让她伤心,此刻她觉得只能靠搂着自己,才勉强忍住了眼泪。突然门开了,她吓了一跳,阿尔班走了进来。他走的时候,安妮就坐在这张椅子里,没有动过。

    “咦,你怎么没换衣服?”他朝房间里四下看了看。“行李也没有拆。”

    “的确没有。”

    “干吗不拆啊?”

    “我不准备拆了,我会搬走。我要离开你。”

    “你在说些什么啊?”

    “之前我就下定决心要坚持到回国,所以我一直忍到了现在。我自己都以为要承受不了,但咬紧牙关挺了过来。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完成了我应该做的事。我们回到了伦敦,我可以走了。”

    他大惑不解,看着妻子。

    “你疯了吗,安妮?”

    “天呐,我都承受了些什么啊!去新加坡的那一路上,所有的官员都知道,连那几个中国乘务员都知道。然后到了新加坡,酒店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那些我躲都躲不开的同情心,还有那些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时的窘迫。天呐,我真的连杀人的心思都有。回家的这一路更是没有尽头。船上没有一个乘客是不知道的。他们都是那么鄙视你,又是那么刻意地向我示好。可你太自负了,太自恋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你的皮肤一定比犀牛还厚吧。看到你健谈又和气的样子真是一种折磨。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贱民,而你似乎恨不得别人能更加嫌弃你一些。怎么会有你这样无耻的人?”

    她怒火中烧。之前强迫自己戴上一张冷漠和高傲的面具,现在一旦扯下,也让她抛开了所有顾虑和自持。狠毒的言辞从她颤抖的唇间源源不绝地涌出来。

    “亲爱的,你怎么说了些这样荒谬的话?”他温厚地说道,脸上微笑着。“你一定是太紧张、太敏感了,才会有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呢?你有点像个第一次来伦敦的乡巴佬,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其实没有人在意我们的,而就算他们在意,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该这么糊涂,何必去介意一群傻子会说什么。另外,在你的臆想中,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呀?”

    “他们说你是被解职的。”

    “啊,这一句倒说得没错。”他笑道。

    “他们说你是个懦夫。”

    “那又怎么样?”

    “你看,这句也没说错。”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下,撇了撇嘴。

    “这个结论你又是怎么得出来的?”他恨恨地问。

    “我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的。知道消息的那天,你不肯去种植园,到过道里拿遮阳帽,我追上来,求你去,觉得不管怎样都得冒这个险,突然我就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我厌恶得差点昏倒在地。”

    “毫无意义地冒生命危险我就成了傻子了。为什么我要那样做?根本没有我在意的东西受到威胁。愚者最容易给他人看到的美德就是勇气,我认为它一点都不重要。”

    “你说你在意的东西没有受到威胁是什么意思?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么你的人生就是一场骗局。你放弃了所有你坚持的东西,所有我们两人共同坚持的东西。你让我们都蒙羞了。我们的确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比其他人更好,因为我们爱文学、爱艺术、爱音乐,我们不满足于过那样的人生,全是卑鄙的妒忌和粗俗的闲扯。我们确实珍惜我们的精神世界,热爱美的事物。我们用美充饥,用美解渴。他们嘲笑我们,讥讽我们。这是自然的。只要你在乎的东西是无知和平庸的人无法理解的,他们就会讨厌和害怕你。我们不介意。这些人我们称之为非利士人。我们鄙视这些人,而且我们有权利这么做,因为我们比他们更好,更高贵,更智慧,也更勇敢。可你并不比他们更好,不比他们更高贵,不比他们更勇敢。危急关头,你就像一只癞皮恶狗,被抽了一鞭就夹着尾巴溜走了。你比其他人更没有理由怯懦。现在,成了他们鄙视我们,而且他们也有权利这样做。鄙视我们,鄙视所有我们坚持的东西。现在,他们可以说艺术和美都是扯淡,到了紧要时刻像我们这样的人是靠不住的。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跟我们撕破脸皮的机会,你双手奉上。这些人现在可以说,他们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他们胜利了。以前他们叫你‘粉扑雪莱’的时候我还会气愤不已——你知道他们这么叫你吗?”

    “当然,我觉得这很粗俗,但听过了也根本不会在意。”

    “可好笑的地方就在于他们的直觉居然是如此准确。”

    “你是说这几周来你一直藏着这样的心思,却没有告诉我?要不是听到刚才这些话,我绝对想不出你能做出这样的事。”

    “所有人都看轻你的时候,我不能再背弃你。我太骄傲了,做不出那样的事。我跟自己起誓,回国之前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支持你。这一路是折磨。”

    “你已经不爱我了吗?”

    “爱你?我现在见到你就觉得恶心。”

    “安妮!”

    “老天作证,我曾经是爱你的。过去八年,你踏过的土地我都觉得神圣。你是我的一切。我相信你就像有些人相信上帝。可那一天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当你告诉我,你不会为一个包养的女子和她的混血孩子冒生命危险时,我崩溃了。就像有人把我的心从胸口掏了出来,丢在地上践踏。就在那一刻,阿尔班,你杀死了我的爱。你的这一击让它连挣扎都没有。自那之后,每次你亲吻我,我都要攥紧拳头才能忍住不躲开;只要想到更亲密的举动我就觉得恶心。我厌恶你的自得、你可怕的麻木不仁。如果那只是一时的软弱,如果你后来也觉得羞耻,或许我能原谅你;我依然会痛苦,但我太爱你了,最多就是觉得你有些可怜。但你是不知羞耻为何物的人。现在我什么也不相信了。你只是一个可笑的、虚伪的、粗俗的装腔作势者。我现在宁可嫁给一个二流的种植园主,只要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好人就行,也不要再跟你这样的假货做一天的夫妻。”

    他没有回应。慢慢他的脸就开始崩塌。曾经俊朗、端正的五官扭曲成了可怕的样子,突然他放声抽泣起来。安妮轻轻地喊了一句。

    “停,阿尔班。停。”

    “啊,亲爱的,你怎么能对我如此残忍呢?我爱你爱得那么深,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取悦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安妮抬起双臂就像有人正要打她。

    “别,阿尔班,别这样,不要试图动摇我。我没有办法,只能离开。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那真是想来就可怕。这件事我无法忘怀。我必须把实话告诉你,那就是我对你只剩下鄙夷和厌恶。”

    他跪倒在地,想要抱住她的膝盖。她轻呼一声,噌的站了起来。他把脸埋进了空座椅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声音太可怕了。泪水从安妮的脸上滚落,她用手塞住耳朵,想屏蔽这歇斯底里的哭声,踉跄地往门口冲了出去。

    [1]收录于193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阿金》。

    [2]thenation,1865年创立于曼哈顿的美国周刊。在此短篇的创作时期,此周刊应是《纽约晚报》(newyorkeveningpost)的文学副刊。

    [3]thesketch,1893年至1959年每周出版的画报,关注伦敦上流社会;二十年代,阿加莎·克里斯蒂为这份期刊写了近五十个短篇(《速写》每期刊登一个短篇)。

    [4]londonmercury,应指1919年至1939年间出版的严肃文学月刊,刊载诗歌、短篇小说和文学批评。

    [5]theexpress,即thedailyexpress,1900年创办的严肃大报(七十年代转为通俗小报),在三十年代多次打破报刊的发行量纪录。

    [6]themail,即thedailymail,1896年创办的报纸。当时英国报刊两极分化,这是第一种针对中产的报纸,是英国第一份每天可以卖一百万份的报刊。

    [7]homburghat,一种软毡帽,帽边卷起,帽顶有纵向凹形。德国城镇霍姆堡是这种帽子的首产地。

    [8]英国肯特郡小村乔克(chalk)附近的教堂,有超过一千年的历史。

    [9]cobham,肯特郡小村。

    [10]savoy,位于泰晤士河北岸,1889年开业,或可称为伦敦第一家奢华酒店,享誉至今。

    [11]trocaderogrill-room,位于伦敦考文垂街,1896年由“乔卡德罗音乐厅”改建而成的奢华餐厅。

    [12]fenchurchstreet,伦敦东南重要交通干线。此处应指“芬彻奇街火车站”。

    [13]两先令银币。

    [14]marielaurencin(1883—1956),法国女画家,受野兽派、立体派影响,风格简洁、细腻、色彩丰富,以善描绘优雅而略显忧郁的妇女形象著称。

    [15]igorstravinsky(1882—1971),俄裔美籍作曲家,风格多样,对一战前后的音乐发展有革命性影响。

    [16]mauriceravel(1875—1937),法国作曲家,作曲风格精密而巧妙,代表作有《波莱罗舞曲》《达芙妮与克罗埃》等。

    [17]dariusmilhaud(1892—1974),法国作曲家,以分析并发展多调性闻名。

    [18]“粉扑”(powderpuff)在英文中也常有软弱、阴柔、女性化之意。

    [19]waltersavagelandor(1775—1864),英国诗人、散文家,精通希腊罗马文学,代表作为多卷本散文著作《想象的对话》(imaginaryconversations)。后面引用的文句出自他七十四岁生日时给自己撰写的墓志铭,之前还有一句:“我不与任何人争斗,因为没有人配得上。”

    [20]指热带英国殖民地中流行起来的一种风扇,一般从屋顶悬下巨大的扇子,由人力拉动。

    [21]此处原文为荷兰语。

    [22]friedrichvonschiller(1759—1805),德国诗人、剧作家、历史学家、文艺理论家。这句话出自席勒以圣女贞德为主题的剧作《奥尔良少女》(diejungfrauvonorle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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